如果不曾在被时间的车轮碾过之后回首,我永远不会知道岁月两个字的凝重。人的每一个时段所拥有东西都是公平的,想要在下一时段有所加,必然要在这一时段有所减。
十七岁的夏日雨季,我堕入爱河。岁月减去了我的慧根,为我加上了情茧。曾经落在我白衣上的桃花,都留下了淡淡的印痕,开始催生出魅惑的气息。一场夜雨,打翻了封存回忆的酒酿,打破了槛外人的平静,爱如潮水,一发不可收拾。自初次相见相识,回忆中的特别情愫就开始不断累加,日记薄中的墨水已经溢出爱恋。一个情茧,下手不知轻重地缚住了我。它既给我带来了天才的灵感,也让我变得愚蠢、敏感、脆弱、不堪一击。我放下了其他的书和纸笔,只会沉溺在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里与书写情诗。我用自己的敏感把自己摧残,把毁灭了的自己揉进文字里。我成为了作茧自缚的天才。
十八岁的清明,没有下雨。我很意外,用寻觅的目光茫然走在这个一如既往忙碌的城市。面临着即将到来的让所有学生都无法欢喜的高考,我也面临着一种取舍:是做自由自在、放浪形骸之外的自己,还是认清事实、乖乖顺从一个被安排好的命运;是为了一个世俗认为的光辉前程而努力奋斗、去争一个外表光鲜的门槛,还是顺其自然、活在当下、独善其身。其实命运都不是偶然的,不是一个瞬间的抉择可以决定的。人在遇到下一个命运之前,早就已经在向着那个命运前进了。岁月从我身上减去了一份激荡,加上了一份平凡。我看清了自己面前两年半的光阴已经决定好的结果,只等着按部就班地拿到工艺美院的通知书,按部就班地结束高考,按部就班地开始大学生活。没有世俗的刻意的追求,也失去了单纯的梦想。拧开社会的门口,童年美梦中单纯快乐的美好人生就在身后砰地一声被关上了。
岁月可以从我身上夺走很多东西,但只有一件东西在不断累加,那就是年龄与回忆。人的所有物可以有加有减,但时间本身从来都只加不减。所以,人世间最不可能的奢求就是“回到过去”,人世间最让人觉得心酸的一句话也是“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”。高考的前夕,同学们拼命摁着脑袋埋在学案堆里跟知识点较劲,处处凝固着紧张的气氛,生活就像这个灰暗的城市上空一样堆满雾气阴霾。每天早上去学校的时候,看到路边景区里早起晨练的老人,他们表情安详静谧、动作和缓、衣衫轻松,似乎与世无争,那一份安定感令我向往。那一个早晨,我停在路口不能前进,于是走进了景区。
我的灵魂就在那里被摄住了,湖水、亭廊、小桥、垂柳、荷叶、楼阁,这一切与那多年前一样,没有改建,似乎等着故人来访。“归来池苑皆依旧,太液芙蓉未央柳。”——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。小桥和湖心亭很少有人光顾,石阶上铺着厚厚的落叶。“西宫南内多秋草,落叶满阶红不扫。”想不到与这里重逢,竟然像穿越了几个世纪。对面白色的小楼倒映在湖水中,一个老人就在湖对岸的杨柳下吹箫,吹的是《瑶山夜歌》。悠悠的箫声与湖面上氤氲的水雾一起,随风飘入我的心房。仿佛周围绿色的风景,都与那瑶族姑娘绿色的裙子一起轻轻舞动。但心里,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湖畔有一条幽长的小径,人迹罕至。曾经,一个夏日的清晨,植物繁茂,昆虫活跃,我与深绿深绿的爬山虎铺成的道壁擦着肩,窄窄的通道似乎无比漫长。清晨的阳光一点一点洒下来,神圣的风在道间穿过。——那时的我上小学。童年的记忆就这样毫无预约地涌现出来,让人苦苦地笑。那个时候,我对岁月没有索取,所以岁月也不曾减去我的天真与快乐。然而不知什么时候,我变成了一个商人,开始和岁月交易,看着它拿走我的什么,然后给予我什么。改变就这样开始了。生命是一本写满加减法的明细账,珍贵的东西往往失去地不知不觉,得到的我们又往往不会珍惜。当我学会回首往事的时候,我似乎已经减去太多,又加上太多,我似乎已经不是我了。
想不起我曾经自信的笑。
想不起我曾经通透的胸襟。
想不起我曾经平静的眼神。
我给自己加上了太多的枷锁,减去了太多的无价之宝。
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老人,那些心满意足地散步、舞剑、吹箫的老人。我想知道,他们究竟让岁月从他们的身上减去了多少东西,加载了多少东西,加加减减过多少次,才换来这样的安静祥和。我知道答案在未来。生命是一条路,岁月的车轮从我们身上辘辘碾过,身手麻利地带走什么或留下什么,丝毫不会温柔。我们也是在这种加减中成长着,别无选择。
所以就像童年鼓起勇气穿越神秘甬道时一样,不留遗憾地说:车轮,前进吧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