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明不是个涂脂抹粉的事儿
齐洪海
中辰照明集团设计总监 广州美术学院外聘教授 四川美术学院客座教授
1建筑圈、照明圈、产品圈:两次“出逃”
我本科就读于天津大学建筑学院,是1994至1999年;1999至2002年,跟清华的詹庆旋教授,读建筑光环境专业的硕士。2001至2004年底,在张轲的标准营造做建筑设计;2005年初至今,就一直在远瞻做照明,现在的方向是照明产品。
从事照明设计,是因为做了几年建筑设计后,觉得适应不了那个圈子。不习惯的主要是三点:一是建筑圈儿不够善待年轻人,给年轻人的压力太大,要求极快地适应。我自己在这个环境里混的还行,但可能同情心太盛,有点儿看不过去这种“一将功成万骨枯”的模式。第二,我不太习惯一群建筑师坐在一起聊哲学。建筑它首先是个“活儿”,建造是最重要的。哲学可以聊,但聊的前提是做的东西足够好、确实有想法,但是建筑行业里好像大多数时候不是这样的情况。第三,以往接触过的建筑项目,包括在标准营造的那几年里,很多都是概念刚确定下来、设计才开始,留给建筑师的设计时间就已经不多了。往往还没深入做设计,工作就结束了。以上三点,是我不太能适应的。
于是逃到了照明圈,但是感觉跟建筑圈儿差别不大。照明可能相对更注重细节,因为它本身已经是个细节问题了——你在照明这行,如果还不能在细节上有贡献,那就不需要你这个专业了。但在我说的其他几个问题上,其实差别不大。所以我就继续转型,特别是在2014年以后,比较多的精力就投入到产品中。
做产品的感觉确实跟之前做建筑、照明设计的时候不太一样,工作能落实得更好。产品面对的直接业主是品牌厂家、是专业业主,沟通的感受和效率要好很多,不必做太多无谓沟通,成果由市场检验。做产品更强调把事做实、全程把控,我更喜欢目前这状态。
2“曲线救国”:用产品解决施工问题
我以前不管在哪个阶段,目标都是把设计做好,但一直隐隐觉得不对。后来明白,这个想法其实不太尊重规律。“把事儿做好”是有条件的,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,结果不可能好。所以我觉得我现在最该做的,是为将来、为后几代人把事儿做好,来做准备。现在我的团队里有四五十个比较年轻的设计师,如果我能对他们产生影响、培养他们自己做设计的习惯,就是好事。
另外,中国的建造面对的一个特别现实的问题,是施工问题。我们有概念设计层面的好设计师,但是建造意义上的好设计师却很少——我看到的好好去研究构造、建造逻辑的建筑师,很少;大家觉得关心施工也没用,所以就不太关心,这是个恶性循环。
所以就想,在做产品的时候,是不是可以把以往用施工解决的问题,转化成用产品解决?这是个被逼出来的思维方式,用产品升级带来最终施工结果的品质的提高。而且因为日本、欧美不太存在施工问题,所以他们的产品也不需要去解决这些问题;于是这个压力反而给我们留了个市场的缝隙,“用产品解决施工问题”可能降低建造成本,让我们的产品,在外国也可能有市场。
北海公园 定制灯具
3城市照明的底线,是不能干扰居民生活
好的城市照明,无非是两个层面的要求。一,城市灯光绝不能干扰人的日常生活,这是底线。目前的很多灯光秀实际是种干扰,当我想选择不被影响的时候,不管身处室外室内,都不行。市民连选择“不被影响”的权力都没有了,这有些过度。
第二个层面是,好的城市照明应有带来视觉甚至精神享受的能力。比如罗马和巴黎,城市灯光经过了比较完整的、有节奏和逻辑的细节设计,也有城市整体的照明考虑。在国内的城市里,上海的视觉感受相对好一点,整体较为平衡、细腻。外滩的灯光有些“轰炸”,但是近人尺度上也还过得去,并不是非常劣质的轰炸。其他城市,印象中基本没有好的。
从实操的角度出发,我们可以参考的是日本的照明设计,可能比较符合中国的审美。也热闹,也很通俗,设计也不是多么的经过推敲,但是它品质比较高,即使一些地方在逻辑上比较混乱,但摆在一起时也还好。所以从现实的层面考虑,可以学学日本。此外,好的城市照明离不开好的城市。如果城市不好,灯光基本没什么机会“好”,这意义不大。
4我反对专业照明公司,反对建筑和照明分家
我反对建筑和照明的设计分工。在普遍意义上,设计分工提高效率,降低质量。照明既然要渗透到机体的内部,就很难界定它的边界。它应该和建筑一起随时随地生长。
专业化的问题在于它会改变设计师的心态。任何工作都有分工,但在心态上,最后负责的人要能觉得“活儿都是自己的”,这是关键。而现在的分工导致最后负责的人觉得,这些活儿不是他的了。如果建筑师做设计时,不把光的状态当成自己的责任,那他最后一定得不到一个好的光环境结果,这是对建筑的伤害。
目前建筑公司和照明公司的分开,在我看来,就必然地导致了心态上的这种割裂——专业照明公司的存在,意味着建筑师可以认为,人工光与他无关。现在绝大多数的建筑师是把设计做的差不多了以后,再来找照明团队;当你希望一起解决照明问题,他也不愿付出太大的努力。他们的想法是,建筑已经这样了,在这个基础上你去设计照明——这时能提升的就很有限了。这是目前普遍现象,但我们也跟一些较好的建筑师合作过,照明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们的设计,比如华黎,何崴。虽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在有了比较完整的建筑概念之后再找我们聊,但是会为了照明对设计做比较大的调整。
我更希望,照明公司能回到建筑公司中去,成为其中的“照明设计小组”。但是建筑师目前的处境也足够糟糕,而只有在他们能好好做设计的时候,才有可能想起来照明这件事,所以这“照明小组”的回归可能遥遥无期。
与华黎合作项目 青浦塔下行馆,福建南靖
对话建筑师
有方 相较建筑、室内,照明设计可能不是公众熟悉的行业,你会如何最生动地介绍照明与建筑、城市景观的关系?
齐洪海 很多人喜欢说照明之于建筑、室内、景观,像化妆。我觉得不是。照明不是个涂脂抹粉的事儿。照明是眼神儿,是气色,来自机体内部。光和墙一样实在和必要。
有方 目前,中国照明设计行业的业态是怎样的?近年是否经历了变化?
齐洪海 总的来说,中国目前的照明还没有进入设计状态。照明在整个建筑行业里的位置特别低,留给照明的成本很低,尊重设计的可能性也就不大。
我从1999年读研起开始接触照明,那时候行业处在一个迅速上升的阶段,比如说我接触过的北京王府井项目,包括后来的金融街项目,大家都觉得刚发现了照明的价值,很肯定照明设计的能量,也愿意以高成本去实现它,对一流进口产品的使用很普遍。
2005年是一个分界点。房地产形势发生变化,突然间地产界觉得产品不需要太好,也能迅速销售出去,于是对照明马上就变成无所谓的态度。照明就回到正常的发展状态。再到2014、2015年,房地产不行了,照明也明显走了下坡路。但从2013年南昌开始出现了整个城市的媒体立面,然后在一两年的时间里这种形式发酵,在全国范围内迅猛发展……于是商业照明明显下降,大市政项目则明显地起来了。但是到今年青岛的灯光秀出了一些问题后,这形式估计也会停下来。
有方 这段时间深圳庆祝特区40周年的灯光秀,引起了一定讨论。作为专业人士,你怎么看?
齐洪海 我相信大部分照明设计师都不会喜欢这种大型灯光表演,它是我们常年坚持反对的,但是反对也没有用。这种形式——城市媒体立面灯光秀——在国内最早应该是2013年出现在江西南昌,此后一直是主管部门的首选。这方式做起来快,只是把光源码到建筑物表面去,设计含金量基本是零。这种表演重要的是节目,但目前也没看到有意思、或者能结合城市环境与文化的节目,都是些简单甚至粗糙的视觉冲击。但这事儿能快速实现,决定后几个月就能完成,看上去视觉的量也大,可能也就因此比较受主管部门欢迎。
在国外,比如法国里昂,也有光表演,但每年只是三天,其他大部分时候是正常的光环境。而且里昂借光表演完善了城市中基础的建筑、景观照明,实现了更饱满的基础灯光布置。这个好的基础很重要,而且城市不能100%处在表演状态,表演性灯光占到30%就已经很多了。
有方 在这种专业角度的分析中,是否会有一些被简化了的层面?比如公众的接受情况?
齐洪海 第一,我们其实都不知道所谓“公众的爱好”到底是什么,但是公众的爱好应该是可引导的。
其次,我们做项目时,如果有条件,会去做一些街头采访。从我们收到的反馈来看,一个大概的感觉是,50岁以下的年轻人,在审美上其实完全具备我们想象的能力,他们也会希望灯光是柔和的,细腻的,安静的——他们也需要这些,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“人民喜闻乐见”。年龄大些的人,可能会表现出对更明亮一点的爱好,这个趋势有;但具体审美的倾向也是多元的,并不是一味喜欢热闹。所以我不认为,像深圳这次的大范围“热闹”,就一定会受到所谓“民众的喜爱”。
里昂灯光节
有方 目前在国内实践的大型照明设计机构有哪些?
齐洪海 根据听说,国内目前最大的照明设计组织应该是清华规划院,“清控人居”。大概有200人左右,基本的工作是整个城市的照明设计,政府是主要业主。第二个就是BPI碧普照明,是一家美国公司,在中国大概有四五十人。BPI可能是全世界最早的照明公司,有50年以上的历史,美国、包括全球最早的照明规范,都是从它的实践中来的。另外比较大的是栋梁国际,和上海的黎欧思,规模可能跟我们中辰远瞻差不多,都在四五十人左右。中辰是一个照明集团,远瞻是其中的设计公司,另外中辰还有它的工程公司、互联网公司。以上几家之外可能还有一些业务量和规模都比较大的照明设计公司,但是我说不出这些机构的名字。
有方 远瞻在成立后的十余年里都是个独立的设计公司,后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和中辰合并?
齐洪海 远瞻是2003年由詹老师创立的,老先生带着学生一起做。2005年我加入,之后的十年里,我们活儿干的挺高兴,也树立了品牌,但我们坚持的方向在商业上一直不太成功,一直是勉强支撑的状态。远瞻的设计师文化太强大,投资人也说,你们坚持这么干,赚不到钱,我是不会投你的。
2010年,我做国家博物馆照明设计的时候,认识了我现在设计公司的总经理,齐心。她当时在一个意大利灯具公司,我一直想挖她来我的团队,觉得合适。后来她去了中辰,经她介绍在2012年我认识了中辰的老板姜川,但当时没选择合并,因为还有不希望失去独立性的顾虑。
再到2014年,囿于现实的压力,就只希望有机会处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里好好做设计,其他那些读书人的“穷酸”考虑都没了。就像我们写在远瞻宣传册上的一段话,“从2003年远瞻创立,到2015年,这12年间,远瞻始终没有摆脱生存压力,也没有找到一个好的、能贡献于照明行业的方式。......生活迫使我们改变。”
2015年6月,在广州照明展会上又碰见姜川,就最终决定合并。合并对公司文化是个大冲击,会接很多原来不接的活,成本的控制愈发严格、不像原来做设计为了品质不计代价。这样做了一年多,发现可能不是我们原来想要的那个远瞻了,于是从2017下半年开始,就再重新“往回走”,对项目的选择和成本的控制上,再往原来远瞻的方向调。目前的设计、经营,就都比较稳定。
有方 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的作品?最有收获的是哪一个项目?
齐洪海 我们在每一个项目里都竭尽全力了,但是结果让自己觉得满意的非常少。最有收获的还是我开始做照明以后的第一个项目,2005年做的南京夫子庙。做完了以后,知道自己有多么不会做照明。
也是2005年,我第一次去欧洲看了一圈,觉得自己原来对照明的理解差的特别远。由此才激发了很真实的兴趣,才明白照明这事儿可以很有意思,可以做到一个梦幻的状态,它对城市体验的贡献可以大到那样一个程度。之后我追求的方向其实一直没太多变化,喜欢纯粹、细腻的设计,乍看简单,但细节非常有难度。
从大的时间跨度上来看,这些年最大的收获是对光的形态的理解。在我的感觉里,光越来越像一块从灯具开始到被照明对象结束的固态的材料。照明设计就是塑造和摆放这些体块。我自己能够看到因此产生的设计上的变化。
有方 哪个项目留下的遗憾让你印象最为深刻?设计中遇到的最大束缚是?
齐洪海 谈不上。我没碰到过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好的照明项目,也没有特别深刻的遗憾。遗憾来自于我们所处的整体环境,非常整体的环境。我们在尽全力地争取改变这个环境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不遗憾。我对设计这事儿也没有失望过,所有的不好,实际给我们提供了有所作为的机会。
2005年的南京夫子庙
业主的品味可能是设计过程中遇到的最大限制。造价、技术层面的限制,只会激发我们解决问题的兴趣和野心,真正束缚我们的是业主的品味,这是现阶段很难避免的问题。我们的业主是个特定人群,是在过去几十年这个阶段里,在中国社会中取得了成功的人。对这类业主品味的引导,可能比对公众的引导,更难。
有方 在专业上,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是谁?
齐洪海 张轲,斯卡帕。
我在读研的最后一年去刚刚创立的标准营造打工,之后在那儿工作了三年。有一段时间公司里只有我和张轲两个人,可以说张轲是手把手地教我做设计。我俩面对面坐着,谁也不说话,因为也不熟。在一张草图上,他看着我画一会儿,然后拿过来自己画一会儿,然后递给我,我再接着画。在这个过程中,能从他画的每一笔里看到他脑子里的线索。这个对我的影响是最大的。还有张轲让我知道了Zumthor,Siza,Moneo,Souto de Moura,Noguchi,Scarpa,一些真的好的设计师和好的设计。
另一个对我影响很大的建筑师是斯卡帕。和康的巨大、完整、精深不同,斯卡帕让我觉得设计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从任何一个点开始,从单纯的有趣开始,然后各自生长,相遇,然后找到相处接纳的方式。设计过程和结果都非常有趣。这个有趣几乎是任何人都可以感受的。
在离开建筑行业之后,因为兴趣,还是会做一些小的建筑改造和室内项目。
光与时光
有方 在从事照明设计后,你和张轲还有合作吗?
齐洪海 曾有过短暂的合作,但后来就没有了。原因在于我们的设计感觉不太一样——张轲的情感比较“大”,比较抽象,设计里不太有“小”的东西和情感;而我是个非常“小”的人,不管是做设计,还是在情感上。
有方 在北京做设计,有什么与这城市相关的特殊感受吗?
齐洪海 我们这个年纪,40几岁的人,也常会聊到要不要离开这儿。毕竟空气也不好。那为什么还没离开?我觉得北京最大的吸引力,是这儿有一帮特别“扯”的人——在北京,“扯”的价值是能被普遍认同的。如果你去上海是这个状态,可能会隐隐感到周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了,但是在北京不会——我觉得这是北京对我最大的吸引力。
有方 最近读的有趣的书是什么?
齐洪海 我一辈子没怎么读过书,可能是因为对大部分作者的文字不满意。文字本身要能让我喜欢,我才能看下去。要么就是对书的主题确实感兴趣,比如讲美国宪法制定过程的《辩论》,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的。
但最近给女儿读宋词,所以读了一些。读到苏轼的“家童鼻息已雷鸣,敲门都不应,倚杖听江声”,觉得很喜欢。另外头几年调整作息,早睡早起,为了助眠,在睡前读《论语》。最后发现《论语》是一本好书。
有方 那么在书籍之外,获取知识的渠道是?
齐洪海 我的思考能力还可以,且很喜欢和人聊天,这可能是我获取知识的一个主要方式。周围有很多读书很多的人,他们会帮我做一种筛选。比如现在在清控人居里做传统城市保护的霍小卫,读书极多,我俩睡上下铺的时候他就每天晚上给我讲首诗。
另一个方式是看电影。我觉得这跟读书差不多,不应该把文字的位置放得特别高,影像就特别低。此外,设计语言其实是个独立的语言,它跟文字不可能真正地对应。所以设计的滋养,还是要看到真实的东西。
有方 如果不做照明设计,你的理想职业是什么?
齐洪海 律师。在目前的中国,讲理是一个我喜欢的工作。
其实在我看来,所有职业在本质上没有区别。任何最终能产生好的影响的过程,我都觉得值得做,我都愿意去做。